春药的神话
爱之乐催情网 / 2022-01-17
“玫瑰色手指(rosy-fingered)的曙光女神(Dawn)”,将窗帘染成微微的奶黄色。几百只麻雀,开始在合欢花树丛中,唱起来了。它们的声音,汇在一起,像是猛烈打在阳台上水潭里的密集的阵雨。麻雀声音去了以后,屋檐上的鸽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好像几把大提琴,在为附近发出长笛一般叫声的鸟儿伴奏。一会儿,”太阳就要拉起奥罗拉床上的阴暗的帘子”(shady curtains from Aurora’s bed)。他还在想着,梦中,他吻了额头和眼睛的不认识的姑娘 —— 蒙忒古很担心他的儿子。Dawn就是厄俄斯(Eos),希腊神话中的曙光女神。“玫瑰色手指的曙光”,在《伊利亚特》里出现了几十次,多得,都要让读者对名著产生怀疑了。罗马神话中对应厄俄斯的女神便是奥罗拉(Aurora)。希腊,罗马的女神,常常因爱上人间的美男子,留下无尽的遗憾。奥罗拉和提托讷斯,维纳斯和阿多尼斯。为什么?女神是永生的,而人间的美男子,却是会死亡,至少是会变老的(mortal)。这是希腊,罗马神话中,人神之间永远的矛盾。中国的古代诗人,却是早已是把这东西看透。所以,“恨人神之道殊兮”,干脆赶快令车夫扬鞭离去,逃之夭夭罢。两千年过去了,什么时候,人神,人们,会再去尝试这不可能的情感呢?迷梦开始在头脑中淡去,变得无法追回。缅栀花在凋零,城堡长起藤萝,大海升起幻影,骨灰撒向山林。玫瑰色的手指,在肋骨上轻轻划过。希腊神话中有三个主要女神,雅典娜(Athena),阿缇弥斯(Artemis),和阿芙罗狄特(Aphrodite),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雅典娜最劳碌,阿芙罗狄特也许最有意思,虽然我最向往的可能是阿缇弥斯。雅典娜是智慧和战争的女神。在《伊利亚特》中,一直帮着奥德赛冲锋陷阵。她是奥林匹亚山上,不那么容易暴怒,嫉妒,或是疯狂的一个角色。她是个理智,成熟的女神。她的战车,总是风驰电掣地往来于奥林匹亚山和特洛伊战场上,她的标枪(shaft),也不断飞着,忙得不可开交。你可不要以为阿缇弥斯和阿芙罗狄特不能打仗。她们是可以同样披着金甲,从战车上向特洛伊人投掷标枪的。阿缇弥斯是狩猎,山林,泉水的女神。罗马神话中,和她对应的女神是狄安纳(Diana)。她是一个动作敏捷,聪颖无比的女神。我还知道,她是一个隽秀(handsome)的女神,是男人们心中的偶像。在哈代的小说里,安吉·克莱,在差不多得到苔丝之后,就把苔丝比作阿缇弥斯(在这之前,她是安吉的拉结)。我觉得阿缇弥斯就像苔丝,隽秀,健康,有田园气味。其实,在我脑子里,无法把苔丝和阿缇弥斯分开 —— 田野,树林,泉水,回音,还有苔丝和阿缇弥斯。阿芙罗狄特是爱情和美丽的女神。我喜欢她,是因为她的任性和小孩子气。在特洛伊围城战中,她也和阿缇弥斯一起,坐上战车,胡乱扔一通标枪。不过,打仗不是她的强项,所以,遇上人类的猛将,她还是会受点皮肉小伤。然后,她便回到宙斯那里,爬上他的膝盖,大哭一通。宙斯看到她如此楚楚动神,不禁开心地哈哈大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喜欢阿芙罗狄特 —— 她和人是如此的贴近。虽然如此任性,掌管了爱情和美丽的女神,还是不得了的。大家也许更熟悉维纳斯(Venus)。要知道,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和阿芙罗狄特相对应的女神。维纳斯,可以使战场上提着标枪,握着盾的猛将,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乞求爱情。阿芙罗狄特如此厉害,以至于西方的春药这个名字“aphrodisiac”,就是从她那里来的。我猛然领悟过来,春药,或是“爱之剂”(love potion),在文学,艺术中,是至关重要的,是一种灵感的来源。大家比较熟悉的作品,就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不读不知道,读了,就知道那是一出闹剧。而且,一如莎士比亚的其它戏,是戏中有戏。赫米娅和拉山德是一对情侣,狄米特律斯也恋着赫米娅。赫米娅的父亲要求赫米娅和狄米特律斯结婚,但赫米娅不愿意。赫米拉的女友海伦娜则恋着狄米特律斯,而狄米特律斯讨厌她。精灵王奥布朗想成全海伦娜和狄米特律斯,便让精灵帕克去将一种花汁涂在睡觉的狄米特律斯的眼皮上。这种花汁可以使人醒来后爱上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所以,这是一种春药。不过,帕克不小心将花汁涂在了拉山德的眼皮上。他一醒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海伦娜,便疯狂地爱上了海伦娜。帕克又忙去将花汁涂在狄米特律斯眼皮上,可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也是海伦娜。于是,赫米娅同时被两个男人抛弃,海伦娜却同时被两个男人爱上。这出戏中,不知怎的,让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四个男女,在森林中,走累了,就倒地呼呼大睡。那是一个精灵出没的林子。精灵王奥布朗在丘比特的箭坠落的地方,找到了一种花。原来如奶一样白,因受了爱的伤,成了紫色。那花汁涂在熟睡的人的眼皮上,他醒来之后,就会爱上他第一眼见到的人。是带着爱的魂灵“soul of love”的追求。那可是真爱哟,而不是神性的嘲弄(divinemockery)。狄米特律斯原来最讨厌海伦娜,对于追来的海伦娜,他说:“别来挑衅我精神上的愤怒,看见你,我就恶心 “... sickwhen I look on thee”。”(当然,海伦娜倒也实在:“看不见你,我才恶心。”)而当狄米特律斯被涂了春药,醒来看到海伦娜时,就喊出这句话:“噢,海伦,女神,仙女,完满,神圣!”他叫出了仙女(宁芙 —— 林泉仙女(nymph) —— 我最喜欢的英文字),“嘴唇像樱桃,牙齿像白雪”。而拉山德醒来,看到海伦娜,则大叫:“透明的海伦娜,...,我可以看到你的心。”拉山德的春药,之后是解了的。而狄米特律斯的,却没有解。幸亏这春药,海伦娜才可以和狄米特律斯在一起。这是一则喜剧。另一则有名的春药的故事,便是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是一出悲剧。当然,里面用了那个比较文雅的字眼,“爱之剂” (love potion)。在《仲夏夜之梦》里,莎士比亚只用了花汁(juice)这个字。伊索尔德和特里斯坦有大仇,因为,在一次战斗中,特里斯坦杀死了伊索尔德当时的未婚夫。而伊索尔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治愈了受伤的特里斯坦。当她知道之后,举剑要杀特里斯坦。而特里斯坦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她下不了手。伊索尔德让特里斯坦回去,告诫他永远不要回来。这次,特里斯坦又一次来到,而且要接伊索尔德去康沃尔和他的叔叔完婚(这似乎预示,特里斯坦随之而来的爱情,有些乱伦)。伊索尔德大怒,觉得受了辱,违背了原先的誓言,要求和特里斯坦一起喝毒药。而伊索尔德的女佣却将毒药换成了爱之剂。爱之剂的作用,便是喝了之后,人会不顾一切地去爱,不怕任何困难险阻。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之间的爱情,大家可以猜到,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得到永恒。果然,最后,特里斯的被叔叔的骑士杀死,而伊索尔德在唱了一首有名的“情死”(Liebestod)以后,也死去了。“轻轻地,柔和地他微笑着他的眼睛如此甜蜜地睁开你有没有看见,朋友们你没看见吗越来越亮他在发光为群星所照亮渐渐升高你没有看见吗
......”瓦格纳的音乐,缓缓如潮水一般,一波托起一波,越来越高,涌过我们的胸口,带来窒息欲死一样的快乐。没错,这是异教徒的音乐。这爱之剂带来的死亡和升华,无需要救世的神来收纳。你也许会问,喝了爱之剂之后的爱情,是代表人没有自我意识吗?其它的故事,虽然没有提到春药,却一定是在写类似于春药的东西在起作用(chemistry),或者,是一种象征的写法。《雅歌》里,英王钦定本用了 “sick of love”,中文译作 “患了相思病了”。现代英语的版本里,是 “faint with love” (“因爱而晕”)。这些,不都是爱之剂在起作用吗?再有,“我的佳偶,我将你比法老车上套的骏马。”这里的骏马(steed),不是有点让人想到提泰妮娅梦中醒来,刚刚看到波顿的情形吗?“你的两太阳在帕子内,如同一块石榴”,不也是因爱而晕之后疯狂的比喻吗?罗米欧和朱丽叶,来自两个有血仇的家族。在舞会上,罗米欧一见到朱丽叶,就爱上了她,就是爱之剂起了作用。而且,爱上了朱丽叶之后,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话,罗米欧立刻就抛弃了自己原来喜欢的女孩罗莎琳德:“你的名字就是祸” (“Thy name is woe.”)。这种抛弃,也发生在拉山德那里。他因爱之剂而爱上海伦娜之后,就对原来的情人赫米娅说:”... 坏东西,放手(“vile thing, let loose”),否则,我会像抖一条蛇一样把你抖落。”圣·桑的歌剧里,答丽拉唱了这么一首歌《我的心为你的声音打开》。“...就像人们看到轻风中舞动的麦穗我的心便如此战栗想要被你的声音所安慰比利箭带来死亡还快的是你的爱给我带来的狂喜
...”马赛尔·普鲁斯特写到,爬上教堂穹顶的平台,风冷嗖嗖的,是不是已经叫人有点想到了死亡。他在平台上,可以看到风。风从远处山坡上下来,先经过一块麦地,把麦穗压倒。那风也一定吻了凡特伊尔小姐的脸颊,所以,等五分钟之后风到来的时候,他也要去吻一下风,那带着麦穗香味的风。又是风又是麦穗。那麦穗的香味,就像一副迷魂人的爱之剂。那是一副成熟的迷魂药。“轻风中舞动的麦穗”,不就是路得和波阿斯的爱情故事吗?我很喜欢这一幕。寡妇路得在波阿斯的地里捡掉落的麦穗,养活婆婆和自己。波阿斯看到后,总是关照自己的工人,女佣们不可欺负她。一天晚上,路得温顺地躺在波阿斯脚边。夜晚,经上不是这么说吗?不知什么东西让男人惊醒。波阿斯诧异地看到,有个女人在自己身边。我觉得,这路得和波阿斯的田园爱情的场景,被写歌剧的诗人移情到妓女(harlot)和士师(judge)的故事里去了。这诗人,一定是受了《路得记》的启发的。这向人们预示,这样的爱情,这样的肉欲,是不会被轻易打入地狱“damned” 里去的,应该是有救赎的。参逊,最不应该爱的,便是菲利士人的女间谍答丽拉了。爱上了绝对不该爱的,就隐喻了某种爱之剂在里面起了作用。这是《圣经》里最有戏剧性的,最美,最有肉欲,最实质性的一个爱情故事。我想,虽然答丽拉出卖了参逊,她还是爱他的。爱之剂带来的爱情,轻飘的如仲夏夜的迷梦,也浓烈而有死亡气息。死亡之所以时时出现,是因为它可以使某些东西升华。其实,从情绪,色彩和甚至曲调上,《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情死》和《参逊和答丽拉》的《我的心为你的声音打开》都有点像,是爱之剂带来的兴奋和悲哀。所以,爱到疯狂,大概就是因为什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春药,爱之剂在起作用吧。毛姆书中的菲利浦,疯狂地爱上完全不爱他的弥尔杰特。弥尔杰特不仅仅是不爱他,而且是不会爱任何人。无论对方如何折磨自己,菲利浦只要自己可以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就都毫不在乎了。似乎,越被折磨,越有滋味,越长滋味越有味。爱之剂发生作用了吧。在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里,久木给凛子讲了一个一九三六年女招待阿部定的疯狂故事。爱到极致,似乎还会起杀心,定要杀死自己心爱的人,才有永恒。这不是爱之剂在起作用吗?不过,让我们还是爱钻进古书里。那马克·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示巴女王和索罗门王,梁山伯和祝英台,应该,都是在某时刻,被某种爱之剂所迷倒,所谓的 “sick of love”,“faint with love”了吧。这些爱情里,虽然也有一些其它的东西参杂在里面,但是,在某一刹那,那个不可思议的一刹那,却是魂灵的爱(soul of love),是通了心魂,肉灵一致的爱情。我们这些读者,在他们面前,只好低下了头,徒劳地瞻仰徘徊。耶稣在最后的晚餐时的“我的身,记住我;我的血,立新约”,大概,也算是一副烈性的爱之剂吧。朋友啊,有那么一天傍晚,你出门一看,彤云密布,西面的天,却还是有些金灿灿的。空气似乎有点厚重,微风,撩着你的鼻尖和面颊。耳边,似乎有无数纤细而透明的翅膀在震动。你快醒悟过来吧。那些小小的,蝗虫一般乱飞的精灵,要开始向人间大撒春药了。我们只是希望,这春药给我们带来一次大胆的迷梦,而千万别是什么生离死别的东西 —— 这点要求,不算太高哦 —— 你赶快仰起头,睁开眼睛,张开嘴巴,接受这千年一遇的甘霖吧。